民族.香火.長河 ——話劇《淮河新娘》的舞臺意象
大型話劇《淮河新娘》(安徽省話劇院演出,李寶群編劇、查明哲導演、朱海燕主演)2016年9月28日在合肥上演,觀者如潮,約150分鐘的演出,觀眾始終聚精會神地觀看、熱情飽滿地回應。劇場效果表明,這部精心打造的劇目首演告捷,將成為安徽省話劇院《萬世根本》(2008年)、《徽商傳奇》(2013年)之后的又一個重要劇目。一樁影響也感動當代中國的歷史事件,一介書生轉向徽商的化蛹成蝶的傳奇戲寫,一頁淮河岸邊石姓宗族英雄兒女風云激蕩的民國史……題材各有不同,手法新意迭出,劇目的藝術水準卻持續攀升。這像是安徽省話劇院的藝術生產三級跳,每一跳之間都有藝術魅力的動感聯系,每一程連接都是探索跋涉的長度延續,每一姿態都是藝術創新的能量累加。于是,話劇民族化道路的探索、地方文化特色的渲染、個人命運、宗祠社會、民族生活的套層關聯意義的闡釋、事件、人物、村史中折射出的中國古代、現代、當代的歷史節點,就在“安徽三部曲”里連綴成耀眼的珠串,令觀賞者賞心悅目。
三重超越
《淮河新娘》的演出,首先讓人感到興奮的是,編劇、導演和劇團在藝術創造當中顯現出來的對自己原有藝術高度的超越。對于成熟的藝術家和成長中的藝術團體來說,這種超越,哪怕是一點點也是難能可貴的事情。而令人欣喜的是,可以看到的情形絕非一點點。
查明哲的戲劇導演藝術從20世紀80年代末起步,三十年來砥礪前行,如今藝術生命進入鼎盛春秋的重彩濃墨時期……他的導演藝術那種舞臺思索品格營造出的厚重感與震撼力,那種人性解剖力道傳遞出的殘酷感與啟悟力,那種理想境界守望所表達出的圣潔感與承重力,那些舞臺形象創造呈現出的豐富性與表現力……等等,都是讓觀眾印象深刻、可以長久咀嚼、反復分析、深入討論的舞臺藝術成就。在思想的底蘊的追求當中,查明哲的舞臺形象創造常常會達到“形象表達思想、形象大于思想”的藝術境界。
李寶群是當下中國的擔綱劇作家群體中最接地氣、最有底層體察、最具人民性的成就斐然的一線編劇。他的劇作中,那種草根情結與家國情懷的纏繞,那種個人命運與社會生活的互動,那種人性覺悟與物質欲望的辯證,那種戲劇趣味與生活邏輯的契合等等,成為李寶群劇作的諸多特點和突出成就。而在時代、社會與人的關系中,李寶群的關注焦點在于“人學”深度觸摸與探尋,這正是他的劇作“人民性”彰顯的重要基礎。
這么碩果累累的兩位藝術家再度合作,我對他們的期待,就不是同一高度的重復了。實際上,私底下我最擔心的就是這樣的情形出現。但是,他們超越了自己,兩個成熟藝術家在《淮河新娘》中表現出來的自我超越能力讓我喜出望外。
超越體現在《淮河新娘》的史詩敘事當中,在編劇、導演藝術上實現超越。
家庭生存狀態與個人起落遭際,是李寶群很長一段時間專注的敘寫對象,對于個別家庭興衰或者個體生命的命運追蹤,帶出時代風云與時代變遷,在《萬世根本》中聚焦小崗村的中心事件,是“點的深入”的創作視角?!痘春有履铩返臄懸暯怯辛烁蟮恼{整,將觀察對象拓展到了淮河畔大河灣石臺子村的石氏宗祠面前。展示的是清末、北伐、抗日戰爭、解放戰爭的歷史風浪中大河灣的歲月滄桑。為了這樣豐富的歷史內容的表現,一度、二度創作的舞臺敘述頗有新意地建立了兩個交替展開的敘事視點來構成演出整體的敘述呈現:一個是從水患中獲救、成為石家媳婦的“淮河新娘”——河妹子的講述視點,一個是石氏宗族里的時世英雄石仁天為石氏宗族延請的塾師——朱先生記述內容。河妹子的敘述,是家長里短、鄉里鄉親式的,是在石氏宗族內部親歷親為的鄉故事,像極了當今熱門的“個人口述史、口傳家族史”,極其感性;朱先生既為塾師教化石氏宗族的子弟,也兼修石臺子村的村史,其實就是為這個宗族續編宗族史。他學富五車,滿腹經綸,相傳為朱明皇裔,是一位洞明世事的潦倒君子。心中既有改朝換代的慘痛前史,又身經反清復明的風潮時起時落、忽明忽暗,在他這樣身份的人文化心理底版上顯影,對天下大勢、國家興亡當然就格外敏感。于是,家事、國事、天下事,就在大勢辨析、國運洞察當中成為村史族志的背景,觀察和思考充滿理性。感性的河妹子與理性的朱先生的目光交織處,拼接出了淮河兩岸人家近現代的歷史畫卷,這正是淮河人家家事國事天下事的交匯合流、是藝術家借戲劇人物修史編史傳史的大眼光、大氣魄、大情懷與大手筆。
從故事結構到舞臺敘事呈現出來的敘述視點十分明晰,依此結構的時空調度構架是穩固的。這是編劇、導演在舞臺敘事的時空組織上的緊密合作,相輔相成地雙重超越。
安徽省話劇院的演出能力和生產水準也是超越性的,這是第三重?!度f世根本》演出時,劇團已經沒有能力拉起隊伍支撐一臺大戲的演出,結果是主創人員大部分靠借;《徽商傳奇》已基本都是自己院里培養的人員,到了《淮河新娘》,除了需要武生行當一個特殊演員之外,角色全由自己劇院的演員隊伍充任,演得努力,完成得出色??縿∧垮憻掙犖?,重新聚集能量,是安徽省戲劇事業一種顯然的希望。短短8年間,這種隊伍重建、舞臺重生的成績,是一種充滿艱辛但是卓有成效的自我超越,是起死回生的奇跡性的超越。
兩番風景
《淮河新娘》給人深刻印象的,是它的文化拓展,它對觀眾認識安徽歷史文化,具有鮮明、感性的舞臺貢獻。
戲劇觀眾比較熟悉的安徽,文化表情常常被定格在黃梅戲柔弱嬌媚、哀啼婉轉的音樂表達當中,顯然,《天仙配》、《女駙馬》、《孔雀東南飛》等影響較大的黃梅戲演出創造的藝術形象,會給觀眾留下這樣的印象。
與群山中的徽州不同,淮河兩岸氤氳的氣象,壯闊、陽剛?;春影l源于河南南陽,流經河南、安徽、江蘇土地,與山東的水系相接,沿岸多的是貨運碼頭、一路銜接的是漕運通衢,商賈云集,貨物聚散,與徽州文化的積攢存留的格局相異,要的就是流通聚散,于是,淮河文化的表情與徽州文化的面影區別開來了,顯得更闊朗,更壯烈,更呼應中州氣脈,更具有北方氣象。山的性格,水的文化,體現在人群身上就顯然不同。這就是初看《淮河新娘》那些悲壯場面、那些硬朗人物、那些壯闊人生時所直覺感受到的東西。不是徽州女人而是淮河新娘,地域環境,其實有一種定位性的提示。一方水土,與這水土上發生的歷史和氤氳的文化,對其間被鑄造、受滋養的人來說,是決定性的?!痘春有履铩分惺_子村的滿村忠烈、全族剛勇,其實就是活生生的淮河文化人格。反清復明,辛亥革命,北伐戰爭,神圣抗日,解放戰爭,石臺子村的石姓宗族都積極參加了。而且,壯士捐軀,前赴后繼?;叵肫饋?,《萬世根本》中“18棵青松”不畏罪、不懼死按下的18個鮮紅手印,終結了米糧倉安徽傳統性地逃荒要飯的歷史,點亮了中國“三農”問題切合和農村實際的政策燭照。這當然最有可能只會發生在鳳陽小崗村——因為,那里也是淮河文化風光壯闊的沿岸。
《淮河新娘》敘述近、現代史中的村故事,也表現淮河文化積淀中的人,在這樣的坐標上認識那些有個性的人物,就立體了?!痘春有履铩吩谝酝膽騽∥枧_上徽州文化的風景旁,又添加了淮河文化,劇中每到劇情高潮處總有讓人過耳不忘的兩句歌詞:好一條大淮河,涌起浪千疊……劇中濃濃的淮河平原色彩,被泗州戲、花鼓燈、拉魂腔民歌給反復渲染出來了,鋪展出一種硬朗壯闊的文化氣象。
安徽文化,在安徽省話劇院演出展示出的兩番風景下,顯得更加全面、深入、細致了,而且,是感性的,活色生香。
一種意象
《淮河新娘》首演結束的當晚,我曾經問查明哲導演,他的舞臺創造中,他賦予舞美布景上那條河的形象什么樣的意義。他回答說,是一個疊加的、復雜的意義,可能不是單一的意義。
究竟是什么意義呢?
查明哲導演在創造舞臺演出形象的過程中,是一個十分著力尋找“形象種子”的導演。往往,他的形象種子不是一個固定的形象,而是一種在生長、變化、聚合、衍生,與人物命運相互文的形象?!?/p>
《淮河新娘》的一開始映入觀眾眼簾的,臺前位置有一公一母兩棵滄桑的銀杏樹的形象,天幕上有一條波光粼粼、浪涌千疊的大河,還有一個頂著紅蓋頭的年邁新娘,一個修史的教書先生。沉默的樹,無言的河,兩個絮絮叨叨的回憶者、講述人,在觀眾眼前將一段風雨如磐的歲月一頁一頁翻過,一場一場演過。隨著河妹子與朱先生的敘述,隨著石臺子村在歷史風雨中的蹣跚、呼號、掙扎、奮爭節奏,觀眾不知不覺地將兩棵老樹與兩個老人作為“歷史見證者”的身份連接在了一起,自然的樹與奔流的河,人文化地成為了石臺村滄桑歲月的見證者和石氏宗族幾代人激蕩生命的承載者。應該體會到,樹的形象與河的形象的意義空間是不一樣的,河的形象意義更其復雜與紛紜。它是家園故土的象征,為了護佑它,淮河兒女英雄輩出,劇情中三代男人兩代新娘,前赴后繼,剛勇壯烈;它是淮河流域人民的母親河,所謂“走千走萬,不如我的淮河兩岸”,淮河兒女的家鄉情感如詩似夢;它是家國情懷,它是民族大義,它是民族生命奔騰不息的長河,所以個人、族群、民族國家猶如滔滔浪花與淼淼長河之間的關系一樣。個人,族群,民族國家,環環相連,層層相因,在劇情里表現為人群,宗族和民族的關系結構。最后,大河的形象,就從一般的點明劇情發生地點的自然環境與客觀景物,一點一點地,在劇情的發展,情緒的積累,意蘊的傳達當中,逐漸變成了具有充沛主觀情感與高度詩意象征意義的形象載體——宗族延綿不絕、民族生生不息的生命河流。
這,就是《淮河新娘》中“河的意象”!
成群新娘
河的意象解讀完了。那么,新娘呢?
新娘是編劇李寶群落筆的重點,畢竟,在《淮河新娘》中,女性是最深重苦難的承受者。喪父、失夫、舍子、操持憂患中的破碎家庭,忍受人所不能的痛苦……河妹子與的婆婆都經歷了。
我想起了約翰·沁孤的《騎馬下海的人》男人們一個跟一個地死去,留下滿腹苦水訴不出來的女人——失掉了丈夫和兒子的女人凄冷寂寞活著,那種生命被抽空后麻木認命、那種生不如死的度日狀態,令人不寒而栗。但《淮河新娘》不是神秘主義、象征主義的命運書寫,大海的神秘誘惑完全不能與大河的明確召喚相比擬。因為,大河意象中的層層內容,讓赴死的壯士與等郎(侯人兮漪)的新娘,都具有極其鮮明的追求感與具體明確的目的性。對社會發展的潮流性進步追求、對保家衛國的匹夫之責的勇于擔當,都讓男人們義無反顧,女人們深明大義。那條河,那條母親河,那條洗濯著春秋大義、激蕩著民族生命的大淮河、那條民族精神不死、生命不絕的滾滾長河,是一個永恒的誘惑。它是個體生命價值的聚合,它是群體意志的放大,它是民族生命的延綿。
曾經的、現實的、未來的新娘,其實是從“淮河女人”中提取出來的特殊形象。河妹子,只是淮河女人中的“這一個”。新娘,特殊性就在于,這個身份對女人來說是一個重要的生命節點。在這個節點上,充滿了期待充滿了希望又充滿了變數,河妹子的人生就在這種期待、希望和變數當中展開……觀眾看見了,河妹子的三夜新娘,一生守望。關鍵在于,守望新郎,守望和平,守望新生活,這種對于女人來說本來十分正常樸素的愿望,在那個風云變幻的時代里,變成了無法實現的奢望!這正是理解新娘,認知淮河女人的切入點。
于是,成群的新娘出現了,這在《淮河新娘》的舞臺形象上簡直是神來之筆。河妹子作為女人最重要的未了心愿就是,參加革命的丈夫榮歸故里,為她補辦一個熱熱鬧鬧的傳統婚禮。垂垂老矣之時,她夢見了那一天。那一天的新娘不止一個,她看見的是成群結隊的新娘,這就把“淮河新娘”的形象,化為淮河女人的群像了。
就石臺村而言,河妹子之外,還有還未做成新娘的石榴,更有曾經的新娘——石仁天妻子,有失去丈夫兒子最后瘋了的狗子娘,更重要的是,還有千千萬萬站在男人們身后支持他們闖天下、走四方、干革命、保家鄉的淮河女人。正像淮河漢子中的石仁天、石蛋、水兒三代人只是戲劇規定情境中的“這一個”一樣,還有老花子、族長、狗子爹、小魚兒……個人只是浪花一朵,族群便是浪花一簇,匯入奔流不息的民族生命長河中。
個人與群體的依存,宗族與民族的關系,在演出中處理得如此生動形象,實在是巧妙而且精致的藝術創造!一個新娘幻身為成群新娘,一個女人裂變為族群的女性,是一個震撼性的場面。很大意義上,為《淮河新娘》中一個戲劇動作——“香火的續接”,在民族生生不息的意蘊上兜住了底。
幾柱香火
香火,是一種形象的說法。在民間說香火就是后代子嗣的延續。石臺村的靈魂人物、宗祠英雄石仁天刺殺清皇朝欽差大臣失手被擒,慷慨赴死時,唯一的囑托就是“留住香火”。這對石家長輩是重托,對還是女娃兒的河妹子卻是啟蒙。對“香火”的囑托,《淮河新娘》的動作發展是幾層意義的。
一柱,燃燒的是人類生存繁衍的重要內容,是類生活的必須。男歡女愛,天經地義;但是劇情中加入了沉重的社會內容,而且將宗族家規與時代生活植入了“香火”的戲劇動作之中。河妹子作為準新娘為石家未婚先孕,在石蛋投身革命離家前夜委身于他,為人物刻畫和劇情組織,提供了更豐富的表現空間。
另一柱,祈愿的卻是精神層面的香火?!痘春有履铩蜂秩镜幕春游幕h境,是一種敢生敢死、向死求生的英雄崇拜的文化環境。在劇情發展的矛盾尖銳、大敵當前的關頭,在戲劇行動去留生死、價值選擇的當口,往往有一個戲曲武生在石臺村飄蕩,渲染的是威風凜凜的英雄氣概。他是人們的推崇與敬仰,他是“好一條大淮河”的精神氣韻,是“涌起浪千疊”萬代傳遞的價值信條。不畏強暴,不怕死,不貪生,敢拼搏,正是石臺村宗族、也是中華民族文明延綿5000年不衰朽的重要保證。否則,多子多福觀念下的子嗣興旺,綿長香火,保不定是“英雄的后代”,極有可能是“漢奸的子孫”!
精神層面的香火,是個重要的思考節點。
再一柱,繚繞的是香火的思考。圍繞著“香火”戲劇動作當中,有“續”和“找”的兩個階段的構成?!袄m”香火分“血脈的延續”與“精神的傳遞”兩層,“找”香火則是女人天性的自然流露。在“找”的動作中,沒有對抗力量,沒有斗爭對手,更多是心神疲憊的母親,瘋了的狗子娘,累了的河妹子……她們沒有找到,她們終于還是沒有真正“續上”香火,這是她們無法預料、無力改變的結果,是她們質樸的困惑。
蓄足了力量續接的香火找不到了,生命鏈條上的一個環節斷脫了,從新娘到母親,總不大圓滿,有些悲劇感,是人性深處升起來的。我以為,《淮河新娘》的舞臺形象創造中,最能體現查明哲導演的舞臺思索品格的,就是這“三炷香火”。布萊希特史詩戲劇的敘述風格與間離效果當中,最重要的特點是在陌生化形象、客觀性事件展示中辨理的冷靜,《淮河新娘》滿臺更多不是“辨理”而是“訴請”。但是,訴請的感動之余,突然來了一段看起來虛寫的“找”香火的劇情,給人的思考空間不小,尤其是探查人性的可能,進入了一個“寫真”層面,這是應該注意到的藝術收獲。
<淮河新娘>是安徽省話劇院和劇組主創人員攀升舞臺藝術創造的新刻度.
2016/10/9昆明,森林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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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吳衛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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